
其实,即使搞清歌词的来源,也不等于能够准确理解作曲家的意图。这里不妨来举个例子。《大地之歌》的结尾部分用了王维的《送别》,原诗的最后四句是:
君言不得意,归卧南山陲。
但去莫复闻,白云无尽时。
歌词却变为:
世上的愁苦太多,
我要到哪里去呢?我想要到处游山玩水,
为我孤独的心找寻安息的地方。
我想回故乡去,回到我永远安身的地方,
那时我就不会再到远方去流浪,
我的心平静地等待这一刻的来临。
春天,美丽的大地花朵盛开。
值得注意的是,原诗表现归隐的意象“南山”歌词中换成了“故乡”。马勒是一个特别缺乏心灵归属感的人,他常说:“我是三重的无家。在奥地利作为一个波希米亚人,在日耳曼人中作为一个奥地利人,在世界上作为一个犹太人,到处我都是闯入者,永远不受欢迎。”作曲家灵魂深处漂泊无定的感受,并不随着他世俗声名的高涨而减弱,当他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挫折之后,更加渴望回到“故乡”,心灵的故乡。
最后,马勒又自己加上《中国之笛》里本没有的诗句,以结束全曲:
遥远的天空一片湛蓝,
永远…永远…
永远…
还真有点儿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的味道呢。当女声飘忽地吟唱出这个结尾时,诗人对天堂的向往其实已经表露无遗啦。内中夹杂的对人生的幻灭感,连马勒自己也有所觉察。据说,他曾问自己的学生布鲁诺·瓦尔特:“你怎么想?它真的能够让人忍受吗?人们在听过它之后会不会自我了结呢?”显然,作曲家要表达的复杂感受和王维渴望归隐的心情全然不同。马勒的这个问题,不禁使我想起一部叫做《布达佩斯之恋》的电影,其中的钢琴曲《忧郁的星期天》,不知道使多少人“自我了结”了呢!
在另一方面,马勒借助李白的两首诗,又不假掩饰地流露出对人生和尘世的深深眷恋。李白的《悲歌行》和《春日醉起言志》不外乎是说人生如梦,应当及时行乐。这样的诗在李白笔下并不鲜见,但马勒在此时此境中读到,正与自己的心情契合。第一乐章《叹世酒歌》每节结尾处,都有男高音唱“生命是灰暗的,死亡是灰暗的”两句,这和接下来“天空将永远的蓝,而大地将永远伫立,并且在春天绽放花朵”的歌词,构成了强烈对比,正好代表了悲观与乐观、绝望与希望、尘世与天堂在《大地之歌》中的相互交织。

就音乐本身而言,可以说,这是马勒最精采的作品。器乐与声乐的水乳交融固然令人赞叹,作曲家对交响曲中宏大气势的运用与精微细节的把握,更是好得无以复加。尤其是第一乐章和第六乐章,最为动人。男高音在这里不再是高亢嘹亮,而是给人苍凉倦怠的感觉,女声则好似天堂传来的歌吟,飘忽在云端。在最后一个乐章中,有一段长长的纯粹器乐演奏的段落,双簧管和着小提琴的旋律,就好像中国写意画里的留白,引人无限地遐想。为了增加东方异国情调,马勒还特意加入钢片琴和曼陀林等乐器,制造神秘感,假如听得仔细,不难分辨出它们的音色。
马勒认为《大地之歌》是他“最个人化的作品”,布鲁诺·瓦尔特则补充说:“《大地之歌》是马勒最个人化的内心表白,也是一切音乐中最个人化的内心表达。”惟其如此,聆听这部作品,也是一种纯粹的个人体验。听这张唱片,你首先需要的不是对背景和曲式结构的了解,甚而至于对歌词的了解也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耐心,除了耐心,还是耐心。用心体验。